我和白清秋在蟬聲已退,晚風(fēng)才起的時候,相偕走入清華園。清華西門依然象一道古拙的關(guān)口緊抱著“一團(tuán)心事”,一臉的威嚴(yán)、莊敬,將華燈與夜晚的人潮擋在寂寂的清華園之外,可是繁華一轉(zhuǎn)身就成為一團(tuán)模糊的痕跡,一陣煩燥的余音繞在耳際飄浮,我們已走入另一個夢境。
路燈也能理解黃昏的燈光下的人的重重思緒,遂借樹影的搖曳,表示它迎來送往的禮數(shù),以及操持有故的安靜。在這條車來人往,無數(shù)個靈魂背負(fù)著思考的沉重走過的校園路上,曾經(jīng)萌生過多少個如水如月、如詩如歌的思想以及思想的悸動呢?樹蔭深深,從來沒有誰會抬起頭來注意一下乍黃乍綠的一路樹蔭的絮語吧?繁密而不得要領(lǐng),就讓我們在濃黑的樹蔭的竊竊私語中走一走清華園。
荷塘不遠(yuǎn),只因我們都心念荷塘。大都市的繁華夜景剛剛張掛起來,而我們一轉(zhuǎn)身就在一堵門墻的影子里將它忘得干干凈凈,煤屑路還是煤屑路,雖然它的顏面土徒留下漆黑的創(chuàng)痕,但它們足以提示我們這就是前人走過的煤屑路,那個月涼露冷的夏夜,曾經(jīng)讓一顆清涼的文心激動了大半夜的煤屑路。
白清秋說:我印象中的荷塘,大概也就是一畔方塘,水鑒荷香,被朱白清的妙筆神話了,少七乎所有來過清華的人無不這樣傳說。我說在我十年前的印象中似乎也就是這個樣子,今晚我們則要見見它月光下的真面目。
十年前我是什么樣了呢?二十幾歲,風(fēng)華正茂,意氣臨風(fēng),騎著自行車風(fēng)一樣旋過偌大的清華園,隆冬水木清華藤屋前的一片水光以及清華園迎風(fēng)簇舞的雪花并不能扣住青春的目光、騷動的心潮和盲一目的追逐,而追逐的結(jié)果是放逐,放逐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南方的另一種繁華中落實舊夢,匆匆十載。對了,現(xiàn)在是北京的夏季,而我的生命也進(jìn)人了夏季了嗎?青春已進(jìn)人夏季了嗎?在青春已進(jìn)人夏季的時候,我與素不相識的白清秋 相偕踏人清華園,這能說青春已從我們的額頭上飛逝了嗎?我們從三千里外的南方來到北方,又不約而同心念清華園的月色相偕一游。
荷塘的輪廊出現(xiàn)了,一堤高,一堤低,北堤高南堤低?還是南堤低北堤高?對于方向感不其明了的我們來說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尋找那一襲逝去的長衫,黑黑的樹枝上的夜鳥的驚心之叫,“月光如牛乳一樣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以及“梵阿玲里奏出的名曲”的月色和荷塘。但它們通通不見了,只留下一聲沉重的嘆息覆蓋著今晚的荷塘,月鉤西墜,它讓我們既失望又感激,只能是這樣的一種感覺。一個半大的孩子提著釣絲蹲在塘坳的影子里玩釣,夜色沉沉,誰家的兒子如此放任逍遙獨自在這兒垂釣?zāi)亓诉@種時候,我們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兒子以及我們作為孩子時候一些池邊注地的童年游戲來。
荷塘不大,因此我們覺得荷塘的盡頭,該是風(fēng)流的絕種了吧,扶石而上,數(shù)十串彩燈的妖眼,以及港臺流行曲的婉轉(zhuǎn)悠揚從一陣更其濃烈的荷香上飄來,在我們以為是朱自清筆下的荷塘的盡頭,一片廣闊的荷塘出現(xiàn)了,比我臆想中以及剛才踱過的殘破不全的荷墉廣闊不知凡兒,這就是清華的神秘——十年前我多少次穿過這著名的校園,怎么就沒有這一大片荷塘的驚現(xiàn)呢?都怪青春的腳步匆匆。
今夜荷緣不淺,在清華園的腹地,我競?cè)缓鸵晃划惖叵嘧R的朋友,尋著獷真正的清華園的荷塘,它不大像朱自清筆下藏珍自愛的一小片天地,驕短驪長的南唐妙文,急管繁弦的樓曲短奏,更深夢長的一篇殘編之吟,它倒是像連接著衰敗之后的繁華鼎盛,人生低谷之后的飄升狀態(tài),轟轟烈烈,醉歌不輟,唯一遺憾的是碩大的荷花與挨挨擠擠的荷蓋在夜氣蒸騰的錯落中失卻對比強(qiáng)烈的驚詫美,為磅薄一氣的環(huán)繞,園中之園——夜晚里發(fā)出嗚嗚的歌聲和妙曲的“廢園”,在濃黑馥郁的荷香和花氣的環(huán)繞中深闊不可測度——夜島的誘惑在水一方。
這是清華的一點詩意嗎?在座席上我問過十年前的同窗,他們說清華沒有詩意,在座席上我問過十年后的同窗,他們還在說清華沒有詩意,是那時的我們曾經(jīng)錯過了它的詩意,還是現(xiàn)時的我們已失去了詩意?詩意,在現(xiàn)在這個年代只能躲到了一隅或邊緣,在我們的心靈世界它已經(jīng)被一種火熱實施了冷藏。站在園中之園的此岸,隔著河寬,我眺望夜色中荷花那邊的廢園之光,仿佛一個被形式化了的美的意念向清華園傳遞著一個頑強(qiáng)的信號——純白、閃忽、生生不息。
廢園被廢,這是不容置疑的歷史,不然它怎么會被稱為廢園,廢園不廢,不然它的周圍怎么又長出如今荷比人高的蔥籠萬象,廢園昔日的藤影荷聲曾經(jīng)輕軒地消融了幾多清華師友們的豪情慨悵,白日貫虹,漱玉清吟,廢園今日的輕歌曼舞,老雯促膝對談又何其長嘆短唬地連接著曾見的風(fēng)流,曾經(jīng)的膽氣—古木參天,為白楊或梧桐,頂天立地,摩肩接踵生長在廢園,在萬桿荷箭的簇?fù)碇小?/span>
在北大我就沒有見到有這么多數(shù)人合圍的自楊或梧桐,它們因燕園的水源汲淺或博雅塔的耽耽相向而無法伸展自山的身軀嗎?自山,或者換一句話說,只有那種真正游心于俗諦之外的自山才一可能長成天地之際的棟梁和鳳凰棲止的梧桐嗎?哦,我相信。
清華人將孔夫子的像搬到這個古木參天,清風(fēng)習(xí)習(xí)歌聲繚繞的園中之園,并不能觸動我們一些什么,或者啟示我們一些什么,我猜這園中一定還有那些自由的,不屈的靈魂姿影的存在,這是我們撫欄過橋,觸日廢園人口處的占木參天之際所作的暢想,果然在不遠(yuǎn)的一個石坡之下,我們很快就遇到另一個塑像。天太黑,我們無法看清底座的題署,于是猜著諸大師的名字,看誰猜得對,王國維、陳寅咯、錢鐘書、張蔭麟、昊祖湘、曹禺……于是轉(zhuǎn)到石雕的后面,卻驀然發(fā)現(xiàn)一對小戀人摟得緊緊地,倚靠在塑像的后背上,何其逍遙。我們的出現(xiàn),并沒有驚著他們,或許他們早就聽?wèi)T了石雕那邊的腳步聲和這若斷若續(xù)的人間話語了,依然無他有我地親熱著。聽說我們找不著石雕底座的題字,這一對小戀人才站起來指點一二。在這個女孩子的指點之下,我們摸到雕像的左下角,卻看清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吳晗。
白清秋說腿腳發(fā)麻我們回轉(zhuǎn)吧,總之清華園不像朱自清散文描寫的那樣浪漫、多情,今夜我們的游園也不像我們讀朱文時的那樣激動、沉迷,是不是囚為缺了月兒的緣故呢?我說可能是吧,于是我們又向一彎月鉤西墜的西山方向望去,月鉤已不見蹤影,清華園依然寂寂的,在無數(shù)樹木的連綿絮語中,車行人影收忽而過,小樓青瓦連接廣廈萬間。西門外,人的潮水車的潮水推動著古老的北京洶涌向前,與十年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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