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大講稿】

說說音步

（本文為《音步 格律 現(xiàn)代漢語詩》之第一節(jié)）

鐵舞

讓我們從卡萊爾說的“詩歌是音樂性的思想”說起。

如果我們承認這個觀點是正確的，我們可以從音樂性角度談談詩歌的音步(foot)。進而對格律再做一些探討，最后從整體上說說現(xiàn)代漢詩。

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有兩個觀點，一個是：音步是詩歌最小的韻律測量單位。另一個是：經(jīng)過韻律分析而看到的主要音步種類和數(shù)目，決定一首詩的格律。關鍵詞：韻律測量單位，格律。

先說音步吧，音步是一個客觀存在的語音現(xiàn)象，是古今中外通有的，不能說中國古時候沒有“音步”的概念，就沒有音步了；也不能說你可以自由地寫詩，就不用知道什么是音步了。聞一多說，戴著鐐銬跳舞，跳舞，就有舞步；我們不跳舞，走路，也有腳步。格律詩猶如古典舞，自由詩猶如現(xiàn)代舞，都有舞步和節(jié)奏。音步既是一個最小的韻律測量單位，我們就得搞清楚它怎么是最小的，它構成的樣子是怎樣的。

這就牽涉到第二句話中說的韻律分析，我們必須了解音步是怎么構成的，以及音步的種類。

不列顛百科全書說，當然我們不一定按不列顛百科全書說，后面我們也將對不列顛百科全書的定義進行反思，現(xiàn)在為了論述方便，我們先取一個通常的說法。一個音步是兩個或更多的長短音節(jié)的結合。英語古典詩章中有28種不同的音步。我們漢語有多少種音步？不知有人統(tǒng)計過沒。英語里，長短音節(jié)的結合從3個短音節(jié)到4個短音節(jié)的都有。但即使那種古典韻律適應于重音很強的日耳曼系語言（如英語），也沒有提供一個完全可靠的測量標準。但術語仍在使用。我相信這種情況是普遍的。

一個音步是兩個或更多的長短音節(jié)的結合，音節(jié)又是怎么回事呢？音節(jié)是由一個元音（或不加）其前后若干輔音而組成的言語的切分成分。如 a out too cap snap check buton widen .究竟是怎么表現(xiàn)的呢？英語的情況是這樣的：一個音步通常被確定為包括一個重讀音節(jié)和一個或兩個非重讀音節(jié)的音節(jié)組。包括兩個重讀音節(jié)的揚揚格是例外。這通常是兩個單音音節(jié)，如詞組He who。英詩中最常見的音步是抑揚格，即非重讀音節(jié)后跟著一個重讀音節(jié)，如re |port ； 揚抑格，即一個重讀音節(jié)后跟著一個非重讀音節(jié)，如dai | ly ; 揚抑抑格， 即一個重讀音節(jié)后跟著兩個非重讀音節(jié)，如mer | ri | ly 。如一個詩句里只有一個音步，就叫單音步格，以下則有雙音步格，三音步格，四音步格，五音步格，六音步格，七音步格，八音步格。但六音步格以上的詩句十分少見。一首詩的格律是每一詩行中音步的性質(zhì)加音步的數(shù)目（如抑揚五音步格，揚抑抑六音步格）。

那么中國的漢語詩里的音步又是怎樣的呢？中國的漢語詩分兩部分，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使用的都是漢字。

為了說清楚，我們先化簡到字的聲音上，比如：誰shui (漢)——who（英） , 貓 mao (漢)——cat（英），便帽bianmao (漢) cap(英)同樣一個事物，我們的發(fā)音區(qū)別竟然是如此巨大，但不妨礙我們做韻律分析。

音步是由音節(jié)（syllable）組成的，以及音節(jié)是由一個元音（或不加）其前后若干輔音而組成的言語的切分成分。這個道理對分析漢語語音也是可以用上的。比如哦（o）,就是一個元音。制止（zhizhi）有兩個音節(jié)，一個字一個音節(jié)，在中文里，音節(jié)等同于字節(jié)，而英語check 元音e前后若干輔音組成一個音節(jié)。這就是英語和漢語語音的區(qū)別。在中文里發(fā)zhizhi語音的按同聲調(diào)和不同聲調(diào)分，我們還必須按漢字的圖形來識別其不同意義。而英語大多直接以聲音區(qū)分意義的。也有個別例外，但很少。我們常說我們的漢字是象形文字，其實這個說法并不全面，我們的漢字是具有多層結構的形、義、音文字，這個調(diào)是在聲音層次上的，古詩里的四聲和普通話里的四聲，雖不完全相同，其實指的都是聲調(diào)。為普及和方便起見，我們現(xiàn)在以普通話為標準。至于古音四聲，讓專門家和愛好遵守者知道就是了。

怎么理解我們的漢字是具有多層結構的形、義、調(diào)的文字？形、義、音是一個綜合說法，在不同層次上它們強調(diào)的內(nèi)容不盡相同。

第一個層次：字的層面。關于漢字，有六書，講字的構成方式。一個漢字，孤立看，是有形的。字有義，且每個字都有聲調(diào)。字的層面上的形義調(diào)，統(tǒng)一于字。有的字，只有一個意義，有的字有多個含義。要確定一個字的含義，要在語的層面上解決。不僅漢語如此，英語也是如此。一個單詞有好幾個義項，一樣的意思，又有多種表達。

第二個層次：語的層面，就是表達的層面。說就是表達。就拿“說就是表達”這句話來說吧，其形象就不是一個字的形象，而是代表了許多“說”的狀態(tài)，而且給“說”下了一個“表達”的定義。這句話提供了一組聲音：shuo jiushi biaoda. 我們現(xiàn)在可以說到音步了。Shuo 是單音步格，jiu | shi是雙音步格，biao | da是雙音步格。這里面有聲調(diào)。音步和音步連起來就有高低起伏。古詩里的平仄，普通話里的聲韻調(diào)配合，都是。

第三個層次：文的層面，就是文章的層面。我們這里要考察的主要是詩的層面了。我們首先要同意一個大前提，詩是音樂性的思想。如果不同意這個前提首先要解決的是另外一個問題：詩究竟是什么？在此我們不展開。所謂音樂性，一定是表現(xiàn)在聲音層面上的。我們一開始就說了，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第一個觀點是：音步是詩歌最小的韻律測量單位。前輩翻譯家孫大雨有過一個“音尺”的說法，就有測量單位和數(shù)量的意思了。我們舉一個古體詩的例子：

guān jū

　　關雎

　　guān guān jū jiū，zài hé zhī zhōu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yǎo tiǎo shū nǚ，jūn zǐ hǎo qi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cēn cī xìng cài，zuǒ yoù líu zhī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yǎo tiǎo shū nǚ，wù mèi qiú zhī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qiú zhī bù dé，wù mèi sī fú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yōu zāi yōu zāi，zhǎn zhuǎn fǎn cè

　　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cēn cī xìng cài，zuǒ yoù cǎi zhī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yǎo tiǎo shū nǚ，qín sè yǒu zhī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cēn cī xìng cài，zuǒ yoù mào zhī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yǎo tiǎo shū nǚ，zhōng gǔ yào zhī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我們以開頭四句為例。

guān guān jū jiū，zài hé zhī zhōu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yǎo tiǎo shū nǚ，jūn zǐ hǎo qi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如果按現(xiàn)代詩分行法，可以有兩種分法：分兩行，或分四行。分兩行如上，古詩多是一字稱一言?？烧f是四言兩頓一行；共兩行。每一行有四個音步。如果分四行，就是每一行四言兩音步。

Guān|guān jū|jiū，

Zài hé|zhī|zhōu

Yǎo|tiǎo shū|nǚ，

Jūn|zǐ hǎo|qiú

仔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這首詩的音步是二二對稱的，外形因四言，字數(shù)相等，有齊言的感覺。聞一多現(xiàn)代漢語詩地建筑美指的多是齊言，這種建筑美地齊言，其實直接來自我們早期地四言古詩。

如果從聲音上分析，這四行詩里除了zai  he | zhi | zhou.，是一個單音節(jié)音步+一個三音節(jié)音步之外，其余都是二音節(jié)音步，zai  he | zhi | zhou. 實際朗讀時或許會被變通處理成zai | he  zhi | zhou.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古詩詞里的音步的種類可能不止一種。再看看它的音調(diào)變化，我們不知道詩經(jīng)時代的古音如何，但肯定有那時候的聲調(diào)。比較唐詩中的平仄來求分析它的聲調(diào)，就知道詩經(jīng)的聲調(diào)是自然聲調(diào)，沒有人為的平仄安排。但平仄是存在的。如這兩句的平仄為：

平平平平 仄平平平

平平仄仄 平平仄平

可見后來的一些格律屬性在這些自然聲調(diào)的詩里已經(jīng)存在了。我們就按普通話的樣式看看這首詩的每個字的聲調(diào)，就知道了。一切未來的屬性一定存在于未來之前，或當下，或從前。這里面有著深層次的邏輯必然。我們不妨把它變成一個全拼音的，就看得更清楚了。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一首新詩：

不去東山

     季振邦

　 我不去東山了    

盡管枇杷依然   

比蛋黃更具生命的意義 

　　盡管不論英雄的楊梅 

　　寧可浸酒而辭卻煮酒

　　盡管碧螺春總不肯脫去

那一襲青色的春天

　　我不去東山 

　　只因為三萬六千頃太湖 

　　我曾取走了一瓢 

　　水土卻仍然流失了

　　在非關歲月的額頭

　　流失成亙古荒漠 

　 或問，以后何時再去

　　我不禁感到一陣揪然

　　你們竟然不問問　　

是誰每個晚上
　　只能枕著東山入睡

這是一首現(xiàn)代漢語新詩，我們不會把它看成格律詩的，作者寫的時候并無格律版本參照，完全是自由創(chuàng)作的。我只是希望通過這首不長不短的詩來作一番音韻分析。

我們把它變成拼音，就是一個純音響的版本.由于技術原因，我未能將一下拼音注明聲調(diào)。

wo bu|qu dong|shan le
　　jin|guan pi|pa yi|ran
　　bi dan|huang geng|ju sheng|ming de yi|yi
　　jin|guan bu|lun ying|xiong de yang|mei
　　ning|ke jing|jiu er ci|que zhu|jiu
　　jin|guan bi|luo|chun zong bu|ken tuo|qu
　　na yi|xi qing|se de chun|tian

　　wo buqu dongshanle
　　zhi yin|wei san|wan liu|qian qing tai|hu
　　wo ceng qu|zou le yi|piao
　　shui|tu que reng|ran liu|shi le
　　zai fei|guan sui|yue de e|tou
　　liu|shi cheng geng|gu huang|mo

　 huo|wen, yi|hou he|shi zai|qu

wo bu|jin gan|dao yi|zheng jiu|ran
　　ni|men jing|ran bu wen|wen　　

shi|sui mei|ge wan|shang
　　zhi|neng zhen|zhe dong|shan ru|shui

也許只有不懂漢語的外國友人才會純粹從聽覺上接受它。

   wo bu|qu dong|shan le
這一行詩，照如上分析則有單音步格，如wo，le ，有雙音步格如bu|qu，dong|shan。在實際朗誦的時候，朗誦者也許會做這樣的停頓：

wo bu|qu dong|shan le

強調(diào)的或是wo，或是bu|qu dong|shan le。這一行斜體字整個讀來假如視為一個音步的話，就是5音步格。有人提出le和wo比較起來，沒有獨立意義，是否可以稱之為弱音步格。這樣，這個5音步格嚴格地被說成4個半音步格。是否還能像英語里來個抑揚-揚抑的分析呢？可能不能完全套上。中國漢字有平聲仄聲之分。這一行現(xiàn)代詩句套用平仄可以這樣標注的：仄 仄仄 平平 弱

第二句jin|guan pi|pa yi|ran 仄仄 平平 平平 我們發(fā)現(xiàn)上下句之間 自然聲調(diào)呈現(xiàn)一種銜接，這種銜接全靠口吻來成就的。

我們注意到現(xiàn)代漢語和古代漢語在音步問題上，主要的差別，不是古代漢語單音詞占多數(shù)，現(xiàn)代漢語雙音詞占多數(shù)，并由此得出結論音步存在不同。我認為古代漢語的音步和現(xiàn)代漢語的音步劃分方法在聲音層面上是一樣的。區(qū)別在只于兩點:一，現(xiàn)代漢語的弱化音步比較多，并被大量采用。古漢語中比較少，但也有。如除此里的“兮”字，只是在楚辭里大量出現(xiàn)。二，我們看古代詩歌，其實有很多還是口語的，只是以言為規(guī)定限制而已。古詩詞里多有“三字尾”，如，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三字尾”，也就是由三個字組成一個句尾的，如：huanghelou xiaYangzhou bikongjin  tianjiliu 。用普通話朗讀我們會把它讀成一個音步的。但古人吟詩與我們今天的誦讀可能不完全相同。平聲拉得較長，仄聲短促。一個“兮”字，在吟誦的時候，這個聲音會拉得很長。

以上說的是第一個觀點，音步是古今中外通有的，在不同的語言里，組合方式各有所異同。我們尤其注意現(xiàn)代漢語詩歌和古代漢語詩歌，我們看《不去東山》這首詩，如“了”“的”“那”“卻”……這樣的表示語法關系的字特別多。這就出現(xiàn)了完全音步，不完全音步和弱音步。弱音步不能自己成為一個完全音步，它必須附在一個完全音步和不完全音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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