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弩之背影(序二)
梁新榮 香港能仁學院中文系講師
說散文詩的研究是比較文學范疇的事,是沒有人會反對的。因為所有研究這種文類的人,幾乎都不約而同地談到法國的波特萊爾、黎巴嫩的紀伯倫、俄國的屠格烈夫和印度的泰戈爾等名字來。比較文學當然不是兩種不同文化領域下的文學作品(或題材)的對等比較,而應該是「文學關系研究」,臺灣張漢良說:第一種關系,是傳統(tǒng)的影響接受研究,其目的是建立文學史。第二種關系,是類比研究,其目的是建立文學的類型系統(tǒng)。
這些年來,兩岸三地有關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無疑是興盛的。但散文詩是“弱勢文體”的現(xiàn)象并未因此而改變。究其原因如下:其一、作家理論家對散文詩的文類認知,差距仍大。關于這點,已為有識之士所察覺,兩岸的學者都有提出類似“散文詩不歸屬于詩,也不歸屬于散文,而為一既定存在的獨立文類”的看法。這漸為建設散文詩理論者的共識。其二、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曾產(chǎn)生了大量追求詞藻華麗嫵媚而內(nèi)容蒼白空洞的產(chǎn)品。在“劣幣驅(qū)逐良幣”的市場效應底下,優(yōu)秀的散文詩作品給湮沒了,讀者的接受情況陷進一個低谷。缺乏廣闊的讀者群令文體的推動困難。其三、為了改變受文學界和評論界忽視的現(xiàn)象,有些散文詩人和編輯開始“媚俗”起來,他們把美女照放在散文詩雜志上,企圖吸引讀者的目光,而不是從提升作品質(zhì)量和理論建設上著手,或思索如何結合文化的元素,尋求一個切合商品社會的存在方式。如此短視,其結果便可能把散文詩引進一個比讀者群少更為危險的境地。我國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實踐、翻譯推介和理論探討其實都有與白話詩“同等”悠長的歷史。第一首散文詩是沈尹默的《月夜》,與第一批白話詩同時發(fā)表在一九一八年的《新青年》雜志上。稍前于創(chuàng)作,劉半農(nóng)第一次引進了外國散文詩作,他翻譯了印度作家拉坦德維的散文詩《我行雪中》。此后對散文詩的翻譯推介不曾歇止。據(jù)臺灣學者痖弦的研究,四九年前,波特萊爾、王爾德、泰戈爾、屠格烈夫四大散文詩家的作品,已全部譯為中文并結集出版。理論建設的起步也是早來的春天。當時,鄭振鋒在《新青年》雜志上便曾連續(xù)組織過三次討論散文詩的專輯。詩人郭沫若、滕固、高長虹等都曾對散文詩的文體特性進行過深刻的探討。但散文詩后來的發(fā)展卻趑趄不前,“千呼萬喚始出來”,八十年代伊始,國內(nèi)忽爾冒出一股散文詩的熱潮,風靡全國。這種人為的外力把散文詩推上了一條貫通南東西北的“馳道”,其發(fā)展速度數(shù)倍于民初。文體搶占了“刊物媒介”的發(fā)言權,固然可以做成一種繁華喧鬧的假象,令許多迷失的散文詩人沾沾自喜。但歷史卻是嚴肅的,最終如何回歸“史的書寫”,卻是另一個情況,甚而可能是反面的。在這當中,理論的建設便有其積極的意義。雖已從早期的狀況下滑,現(xiàn)在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仍能“保溫”,但相對理論的深化卻仍未臻“掀蓋”的時候。毋庸置疑,我國第一座散文詩的山峰是魯迅的《野草》。除了國內(nèi),港臺兩地的學者對魯迅其人其文都存有或多或少的誤解,雜文和小說不說,這種不同程度的誤解足令魯迅的“散文詩”得不到相應的評價。在散文詩研究和創(chuàng)作風氣漸臻熱切的時候,把魯迅《野草》重溫,無疑是有意義的。深圳大學教授黃永健研究散文詩,歷時已久,他從“文學語言”的角度切入,對這種“邊緣化”的文類作出深度的剖視。我認為,文類研究,宜從“歷史”及“作品”兩方面去立說,否則大可不學無術,各憑己意,脫軌立論,而自圓其說。但這樣徒增添學術研究上的混亂,這關乎文學研究的“紀律”。黃永健回溯散文詩的上游,并援引大量作品,以“史”為經(jīng),以“文本”為緯,提出了他“語流文體”的看法。這是站得住腳的。黃永健說,最能體現(xiàn)劉半農(nóng)散文詩自覺地向現(xiàn)代散文詩“語流文體”貼近的作品當為“在墨藍的海洋深處”。這里抽引第一節(jié)且看他所謂的“語流文體”是怎樣的文字:在墨藍的海洋深處,暗礁的底里,一些些的微波,我們永世看不見,但若推算它的來因去果,它可直達到世界的邊際??!
我理解的“語流文體”是一種介乎詩歌與散文間的文字。而這種文字沒有詩強烈的內(nèi)在節(jié)奏(許多時反倒會回歸到詩歌的形式節(jié)奏來),字詞的極度提煉措置,也不像散文的自然松散,或負載了作者刻意經(jīng)營的思想意念,尤其是沒有西洋小品那種的閑逸的風味,而是一種“有意無意”間趨近思維的自然流動的文字。如墨藍海洋深處、暗礁的底里,按散文邏輯的思維,是會想到“海床”、“深水魚類”、“不見天日”、“壓力巨大”等意象或形象來,而不會想到“一些些的微波”,但思維自然而然,是有可能想到“微波”的。想到“微波”也不一定有詩意,詩意在“若推算它的來因去果,它可直遠到世界的邊際?。 辈懦霈F(xiàn)了。這種文字不同于詩(尤其形式)也非散文語句,是謂“語流文體”也。
這兩年間,我籍著進修之由多次往返深圳,常在周末與黃永健相聚于華僑城雅蘭居。那是一個雅致清幽的屋苑。從白石洲走去,穿過雜亂的民居后,一邊是婆娑樹影,一邊是不同的百姓店鋪,平民得很的一片城區(qū)。永健為了散文詩的研究工作,在這里租賃小室辟為工作間,拒絕都市新新人類的燈紅酒綠,而對舊式文人的青燈黃卷甘之如飴。在這狹小的空間內(nèi),案頭床上、衣櫥墻角,都堆放了一疊疊的書刊雜志和影印文稿。我有時和他立在西南的露臺上辯論起散文詩的某些觀點,扯東拉西,不覺夜深了。忽爾一排矮樹叢外響起了煙花的爆破聲,那是“世界之窗”周末七時四十五分的煙花匯演。煙花的光芒照射在我們的臉上,復又歸于平淡,一種生涯的順逆、得失、起滅、暫久,諸般復雜的滋味涌在心頭。此時此刻,知識份子的家國重擔與個人感慨,濃厚到無以復加。有時夜再深,我踏著僑城的月色返回白石洲去,留下永健弓弩般的背影在書桌前。那是個如雕塑般堅定的形象,有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剛毅和承擔。晚上我在空洞無人的房間內(nèi)一邊翻著書,一邊聆聽滾石歌手的吶喊,“我把夢,撕了一頁,不懂明天該怎么寫,冷冷的街,冷冷的燈,照著誰?一場雨,下了一夜,您的溫柔該怎么給?冷冷的風,冷冷的吹,不停歇……”。日照雨底,屋村的紫薇花開了又落,又終于那一天,永健送來了他有關散文詩論著的全書定稿,我激動不已,常言“天道酬勤”,我親身目睹這位來自安徽農(nóng)村的朋友的拼搏勤奮,確是很令人感動,如今成果堆累,自是天道之必然。這本《中國散文詩研究——現(xiàn)代漢語背景下一種新文體的理論建構》凡二十余萬言,縱橫開闔,氣派宏厚,所論所析,都是很精采。我惶恐提筆,心之愧疚,難與人言。是為序。
二零零四年三月十日午后于香港杏花村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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